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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煤礦事故頻發(fā)原因透析

2001年12月05日 14:59

  

聲明:本版文章之版權屬于原作者及原刊載媒體,如轉載請與原刊載媒體聯系,謝謝合作。

  過去的一個月里,死亡在山西不再是什么重大事件。這是山西煤礦最嚴酷的一面:全國產煤最多的地區(qū),可能也是死亡率最高的地區(qū)。同樣的事實也適用于這整個國家:全世界煤產量最高的國家,也是安全記錄最差的國家。

  我們每年都可以在電視上看到幾次聲勢浩大的"安全生產大檢查",以及對不合格的煤礦"堅決取締"和對相關責任人“嚴肅處理”的鄭重宣告。尤其進入2001年,這種領導權威的力量被使用到了極點。然而,發(fā)生在11月的連續(xù)爆炸表明,主觀努力和客觀效果之間存在如此嚴重的背離。

  人治的權威性,在經歷了市場經濟的導入后,已經被現實生活中多元化的利益取向所消解.然而,對領導權威的路徑依賴仍在持續(xù)并進一步強化。對于一個社會來說,權威的缺失是比腐敗更嚴重的問題。

  死亡

  11月14日,農歷九月二十九,褚青莊家中的皇歷上寫道:“日值月破,諸事不宜!

  剛滿20歲的河南南陽南召縣農民褚青莊顧不上這些,他甚至來不及告別母親和在外地打工的父親,與他一起奔赴山西呂梁挖煤的包括另外6名同村鄰居!八桓腋嬖V我們他要下窯!瘪仪嗲f的伯父褚松太說,“他知道,我們不會同意的,他家里就他一個兒子!

  15日下午,褚青莊到達目的地——中陽縣后溝村。距離縣城4公里的這個山溝里,今年四五月份打出了兩口煤窯,200名礦工來自8個省,其中超過100人是褚青莊的南陽同鄉(xiāng)。放下被褥,褚青莊就抄起鐵鍬,開始了自己短暫的礦工生涯。也就在這一天,80公里外的呂梁地區(qū)交城縣坡底煤礦發(fā)生一起特大瓦斯爆炸,33人死亡。褚青莊啟程的那一天,山西陽泉市盂縣剛剛發(fā)生煤礦爆炸,井下作業(yè)的工人有11人遇難。2天后,北邊的大同市高山鎮(zhèn)大泉灣煤礦爆炸,14人被困井下,有死無生。1天后,褚青莊從井下上來,聽到了5天來山西發(fā)生的第4起重大煤礦瓦斯爆炸事故,南邊的晉城市沁水縣湘峪煤礦又有14人死去。

  11月22日,又是“諸事不宜”的一天,下午4點,吃了一碗面條,褚青莊鉆進副井生滿鐵銹的升降罐,下到360米深的坑道。同住的一個河南礦工已經記不清褚青莊那天說了什么話,穿了什么衣服,“總之是跟往常一樣,他不會想到那是他的最后一天!

  17分鐘后,由副井下去的54名礦工可能還沒有全部到達主井和副井的各個工作面,地底下傳來了恐懼的巨響。

  “一共連續(xù)兩聲巨響,咚咚的,而一般井下用雷管炸煤是嗚隆嗚隆地響!54歲的老丁向記者回憶道。這位挖了6年煤的老礦工剛剛從井下換班上來,當他從澡堂里沖出時,井口旁已經擠滿了震驚的礦工,井架上的木頭和鋼制防護栓被巨大的沖擊波掀飛,遠遠地散落。

  第一次爆炸發(fā)生在主井里400多米遠的一個工作面上,一枚雷管引爆了這場悲劇,并迅速引爆了相通的副井里的瓦斯。由于煤塵也被點燃,火勢發(fā)出的嘶嘶聲與致命的毒氣一起在地下迷宮般的坑道穿梭。

  “住在山坡下簡易房里的女人們直著嗓子沖上來,趴在井口向黑乎乎的窖底哭,喊著親人的名字,哀求我們一邊的礦工趕快救人!苯涷炟S富的老丁死死把她們拉到外面。管理人員匆忙向縣里求援,礦工們則一遍遍向副井下撥電話,但始終沒有人接聽。

  “大概10分鐘之后,從主井騰出像原子彈爆炸的那種黑煙,一直沖向天空,”河南民工楊三說,他就住在礦井旁邊的3層樓上,“天都看不到了!

  在難熬的絕望中,奇跡發(fā)生了,副井下有人接電話要求起罐。當兩個多小時后救護隊員們帶著氧氣袋從27公里外的離石市趕來,勇敢的礦工已經冒著窒息、中毒、火炙、活埋和余爆的危險,下井救出了29人。

  “他們當時都還活著,”楊三向記者強調。他把3個已經看不清面目的重傷員抬上趕過來的出租車,送去醫(yī)院。但其中的兩個在半路已經斷氣了,另一個第二天也在醫(yī)院中死去。

  救護隊拒絕了礦工馬上下井搶救的要求,他們按部就班地觀看圖紙,檢查升降罐、纜繩和滑輪是否安全,與趕來的領導研究方案,警察忙于把心急如焚的礦工和家屬趕到他們劃出的線外。“到了晚上,都零下七八度了。風刮得很冷,煤塵在空中飄,可是大家都不愿意走開,也沒有人去吃飯。”老丁說。男人、女人和孩子的臉上、肩上沾滿黑塵,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流逝。

  深夜11點多,在省委書記抵達之前,專業(yè)的救護隊終于完成準備工作,小心翼翼地下到礦井。第一個礦工被吊上來已經是第二天了。據礦工們講,23日一共吊上來10人,24日8人,但都死了。

  “尸體都蜷縮著,先在地上排成一排,然后像木炭一樣被扔上車,拉到附近的水管再摜下來沖刷!币粋河南民工使勁比劃著往下扔的手勢,有些憤怒地對記者說。

  營救人員把最后一具尸體抬上地面時,已是災難發(fā)生50個小時之后。其間有3個憤怒的河南礦工質問救助隊是“救活人還是救死人”,回答是救死人。爭吵中3名警察沖上來,一名“無理取鬧”的礦工被打傷,成為這次災難最后一個被傷害者。

  “這是不注重安全造成的傷害,我們必須更注意安全!眳瘟旱貐^(qū)煤礦救護隊的一名隊員說。

  被救上來的尸體都已經沒有了人樣。大部分人的臉上、喉嚨和四肢燒得露出了白骨,另一些人頭部劇烈腫大!八械氖w共同的特征是大張著嘴,雙眼圓睜,死不瞑目。”褚松太說,他從河南趕來后,又在太平間里把所有尸體都看了一遍,“辨認尸體非常困難,我們只好依靠身材等外部輪廓一個個排除,生怕搞錯了!

  他的侄子褚青莊只當了一個星期的礦工便失去了生命。一起從河南到山西淘金的7個同鄉(xiāng)中,3人當班下井,20歲的褚青莊和25歲的張毛營死亡,另一人重傷!昂迷跊]有人死于活埋,”張毛營的叔叔張敬周說,活埋是最慘無人道的。絕大部分死者的父母沒有從河南鄉(xiāng)下趕來,噩耗甚至都沒有敢告訴他們。

  整次事故死亡28人,在主井工作的山西礦工14人,在副井工作的河南礦工14人。沒有人知道罹難者留下多少寡婦和未成年的孩子。

  到記者發(fā)稿時為止,還有8名被嚴重燒傷者住在離石、中陽、太原和汾陽的醫(yī)院里,繼續(xù)經受著更加殘忍的痛苦。由于沒有做植皮手術,他們的面部看上去異?植。

  27日,記者在礦井旁看到,"安全為天”的大字標語牌在井架上迎著寒風,格外醒目。從河南趕來的親屬在理賠協議書上簽完字,礦工們推開副井上的井蓋,親屬們輪流拿著死者的衣裳向井底搖擺,喊者死者的小名招魂:“咱走了,咱不干了,咱回家嘍!

  經過家屬與政府代表的反復談判,所有的死者獲得了4萬元的賠償。名叫劉栓照的礦主已經被逮捕,但協議書上還是劉的親筆簽名,政府官員告訴家屬,由于劉的財產被凍結,賠償金先由政府集資墊付。領導們給躺在醫(yī)院的傷員帶去了親切的慰問,每人都分到扎成一束的十幾朵紅玫瑰。醫(yī)療費也得到了政府的保證,記者在呂梁地區(qū)醫(yī)院看到的藥費單顯示,截止29日,在那里醫(yī)治的5名嚴重燒傷礦工的醫(yī)療費都超過萬元。

  當地官員無一例外地不愿意對事故多說一句,對記者普遍的推辭是事故調查還沒有結束,但也不諱言他們面對的重壓!罢埨斫馕覀兊闹斏餍⌒,我們動輒得咎。”當地負責安全生產監(jiān)察的一位官員說,“呂梁一個星期兩起特大事故,那是61條人命啊!

  權威也死了

  階段性成果

  過去的一個月里,死亡在山西不再是什么重大事件。這是山西煤礦最嚴酷的一面:全國產煤最多的地區(qū),可能也是死亡率最高的地區(qū)。同樣的事實也適用于這整個國家:全世界煤產量最高的國家,也是安全記錄最差的國家。中國煤產量占全世界的1/4,但煤工業(yè)死亡人數占全世界的4/5。

  原國家煤炭工業(yè)局局長、現國家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局長張寶明今年3月在一家刊物上發(fā)表文章說,中國煤礦死亡人數每年都近萬人。他說,中國每百萬噸煤死亡率比俄羅斯高11倍,比印度高15倍,比美國高182倍。但專家指出,這些數字低于實際死亡人數。因為在災難發(fā)生后,一些礦主和地方政府最直接的選擇是隱瞞,像今年南丹那樣官商勾結欺下瞞上的企圖在煤礦行業(yè)中同樣屢見不鮮。

  “一次死兩三個人的煤礦事故在這里非常平常,10人以下根本就不算事,礦主賠兩三萬塊錢就了了。”在中陽縣城里開飯館的張說,他曾經為一家煤礦開過4年多車,“經我拉過的尸體不下幾十具!

  據幾位當地人告知,后溝煤窯發(fā)生事故的當天,中陽縣城以東15公里的枝柯煤礦也發(fā)生瓦斯爆炸,3人死亡。但官方對此只字沒提。由于時間原因,記者也未能前往核實。

  一份已經半公開的內部通報摘錄了湖南省政府一個安全督察組3月26日出具的材料,湖南省耒陽市境內小煤窯去年共發(fā)生死亡事故42起、死亡71人,而當地全年上報到省里的事故卻只有死亡事故2起、死亡10人。該市今年頭兩個多月已經發(fā)生小煤窯死亡事故10起、死亡15人,結果是一起未報。

  如果僅僅從官方提供的數字看,今年的煤礦安全生產情況還是不錯的,至少與前些年相比有了數字上明顯的進步。11月20日,國家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新聞發(fā)言人黃毅還在新聞發(fā)布會上稱,“在各方面的共同努力下,中國煤礦安全生產專項整治取得了階段性成果”,今年1到10月份,中國煤礦發(fā)生事故2378起,死亡4547人,死亡人數比去年同期減少355人,下降約7%。

  6天之后,張寶明在全國煤礦安全生產電話會上透露,進入11月中旬以來,全國煤礦安全生產形勢出現滑坡,個別地區(qū)出現特大事故多發(fā)的勢頭。從11月14日到22日,短短9天時間內,全國煤礦連續(xù)發(fā)生了6起一次死亡10人以上的特大事故,共死亡105人,另有7人下落不明。這6起特大事故除一起發(fā)生在山東外,其它5起均發(fā)生在山西省。

  由于7名失蹤者已經有半個月下落不明,生還的希望基本為零。即使把11月的死亡和失蹤人數加起來,頭11個月中國煤礦死亡人數也不到4700人,全年死亡人數肯定將少于去年官方所公布的5300人。

  但是數字不能替代現實。對業(yè)內人士來說,絕對的死亡數字說明不了問題,一個國家煤礦安全狀況的衡量標準是百萬噸死亡率,從1998年開始的壓產,使全國小煤礦的數量由1997年底的8.2萬個減少到目前的2.3萬個,產量由1997年的6.2億噸減少到2億噸左右,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安全狀況仍在顯著惡化。對不懂專業(yè)詞匯的民眾來說,最直觀的印象則是煤礦重大安全事故接二連三,再三再四再五再六,頻率之高已經讓人對那些陌生城鎮(zhèn)的死亡產生了麻木情緒。而這些,恰恰發(fā)生在堅決取締的決心和成績報道之后。

  權威的難題

  在中國,每年都可以在電視上看到幾次聲勢浩大的"安全生產大檢查",以及對不合格的煤礦“堅決取締”和對相關責任人“嚴肅處理”的鄭重宣告。尤其進入2001年,這種領導權威的力量被使用到了極點。2月,專門的國家煤礦安全生產監(jiān)察局成立;4月21日,中國煤礦安全生產整頓會議上宣布,從5月份開始,中國將利用4個月左右的時間,集中整治煤礦安全生產,堅決遏制重特大事故的發(fā)生;6月1日,國家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又開始對全國所有鄉(xiāng)鎮(zhèn)煤礦停產整頓,該次停產整頓,由地方政府組織煤炭、地礦、安全監(jiān)督、工商等有關部門和煤礦安全監(jiān)察機構,共同組成檢查組進行檢查;6月13日,國務院發(fā)布25號明電《關于關閉國有煤礦礦辦小井和鄉(xiāng)鎮(zhèn)煤礦的緊急通知》,限令到6月30日為止,所有國有煤礦礦辦小井和鄉(xiāng)鎮(zhèn)煤礦都要停產關閉。

  如此一系列重拳擊打之后,7月1日,仍在生產的呂梁地區(qū)柳林縣賀昌煤礦因電焊引發(fā)瓦斯燃燒,造成4死1傷。煤礦負責人和縣有關部門居然隱瞞不報,直至6天后,山西省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才得知此事。

  7月24日,國家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煤礦安全監(jiān)察一司司長王樹鶴接受了新華社記者的專訪,王樹鶴介紹說,到6月底,全國鄉(xiāng)鎮(zhèn)煤礦絕大多數已停止生產,停產礦井28786處,全部停產的有北京、河北、山西、內蒙古等22個省區(qū)市。新華社的文章在這里終于也按捺不住,極其罕見地給權威加上了一個括號:“以上情況與記者的暗訪似有出入”。

  三令五申不見效果后,9月國務院辦公廳不得不再次發(fā)出68號緊急通知,除了重申關井停產,最后時限又推遲到10月底之前。

  這個時候,《人民日報》上刊登報道《產煤大省山西所有鄉(xiāng)鎮(zhèn)煤礦全部停產整頓》,報道指出,“在去年關閉不合理礦井的基礎上,今年該省又開展了國有煤礦礦辦小井的關閉和鄉(xiāng)鎮(zhèn)煤礦停產整頓的專項治理工作,制定出嚴格的驗收標準,500多名督查員在11個地市逐一督查,對在關閉之列的煤礦毫不手軟,確保了所有鄉(xiāng)鎮(zhèn)煤礦全部停產整頓!薄渡轿魅請蟆返膱蟮酪埠苷駣^人心:“從督查的結果看,各地市、各單位都制訂了切實可行的整治方案,明確了責任!蔽恼屡e的第一個例子就是呂梁,稱贊呂梁地區(qū)“認識到位,目標明確,重點突出”。

  說了大話被現實當眾摑臉的滋味當然不大好受。11月連續(xù)發(fā)生重大瓦斯爆炸事故之后,山西的領導們一邊疲于奔波于各出事現場,一邊下令撤職和逮捕,一邊繼續(xù)三令五申,召開各種會議痛斥和流淚。記者在呂梁時看到當地的電視新聞,11月17日、19日,包括中陽事故發(fā)生的當天,領導們都在連續(xù)召開緊急會議,端正態(tài)度,部署關停和安全檢查工作。11月23日,山西省政府再次發(fā)出4條緊急指示:第一,對已經發(fā)生的事故追究地方領導干部和礦主的行政或刑事責任,第二,對全省所有煤礦停產整頓,第三,全省抽調1100人進行為期一個月的煤礦安全整治和整頓驗收大檢查,省成立督查領導組,11個地市設督查組,由省、市長和分管領導任正副組長,第四條,建議省委盡快召開常委會專題研究安全生產工作。

  領導們有沒有責任

  盡管官方的中陽煤礦重大事故的調查結果還沒有出來,但據記者采訪所知,直接的原因有兩點。首先,礦工違反操作規(guī)程,在瓦斯員還沒有測定瓦斯?jié)舛鹊那闆r下就擅自點燃雷管。在中陽的那些小煤礦里,幾乎都像褚青莊那樣,拿起鐵鍬就當礦工,從事這種高危職業(yè)卻沒有經過任何培訓,穿著化纖衣服,甚至有人連火機和香煙都帶到井下。

  有意思的是,有礦工認為,“領導們沒有責任”,理由是事發(fā)前兩天,礦上剛開過安全會,安全礦長講過:“這幾天要多注意安全操作!倍@位剛剛上任3天的安全礦長的兒子,就在事故中喪生。

  開會是不是能解決問題,幾乎是不需要討論。糟糕的通風是造成爆炸的另一重要原因。據說中陽后溝煤礦的安全設施還算不錯的,但按照煤礦安全生產規(guī)程,生產只能在主井中進行,副井只能用于走人、抽水和鼓風,另外還需要一條斜井以供逃生;每個礦井外壁都需要有大功率的鼓風機和抽風機以保證井內外空氣對流,降低不但逸出的瓦斯?jié)舛龋骺拥篮透鞴ぷ髅嬉捕夹枰L機。而事實是,后溝煤礦的主井和副井都在生產,兩口井都沒有安裝鼓風機和抽風機,副井外壁倒是留有裝風機的口子,一臺抽風機也早已運到礦上,但直到事故發(fā)生后,為了救人也被裝上。原來安裝在主坑道的一臺28千瓦的風機已經壞了一個多月,礦方用一臺11千瓦的小風機替換。當日4點下班的礦工們反映,走在主坑里幾乎感覺不到有風,在各工作面的12個小鼓風機,當天也只有8個在使用。

  “更要命的是,當天的電也不正常!崩隙「嬖V記者,在他當班時,停了兩個多小時的電。按規(guī)定,停電后應該馬上讓礦工上窯,但當班的礦長拒絕了他們上窯的要求,而是用發(fā)電機自己發(fā)電!澳屈c電只夠維持小風機和溜子。”老丁說。大檢查是否解決問題,在后溝煤礦也做出了回答。老丁等礦工告訴記者,事故發(fā)生兩天前,有檢查組到過礦上,還有兩個人扎著白毛巾下了井,“走了走過場就去吃飯了”。中陽縣煤管局副局長高和平、總工程師喬俊全的說法是,11月20日中陽縣煤管局局長張學亮帶5人安全檢查組,到這個礦井進行安全檢查,發(fā)現煤礦存在嚴重安全隱患,認為煤礦不具備基本的安全生產條件,給這個礦下發(fā)了停產整頓通知書。

  礦工們沒有聽到停產的消息,記者也沒有看到通知書。但事實已經足夠了:繼續(xù)生產,然后爆炸,死人。

  比腐敗更危險的

  “你這么一喊,老百姓只發(fā)抖”

  11月20日,在大同處理煤礦爆炸事故的山西省長劉振華召集大同市縣鄉(xiāng)干部召開緊急會議,聲色俱厲地怒斥,“礦主等責任人不顧被困礦工死活,事故一發(fā)生就逃之夭夭。而公安機關至今還沒抓到在逃責任人,說明這里面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有腐敗!

  劉說的一點沒錯,“幾乎每一起重大事故發(fā)生都有一些嚴重失職、瀆職的領導干部。這是一次又一次造成重大事故的直接原因,也是今后可能造成事故的潛在因素”。后溝煤礦今年四、五月份才建成投產,據中陽縣宣傳部副部長郝士武和新聞辦主任劉福興介紹,這個煤礦現在也是“邊建設邊生產”,所以安全設施尚未完善。且不說這個說法是否成立,最遲從6月13日國務院發(fā)布25號緊急通知起,它就屬于停產之列。9月份,礦工們曾聽說別的煤礦要停產3天,但事實卻是后溝煤礦連象征性的姿態(tài)都沒做過,即使在幾次檢查組到來時也照挖不誤。

  被下了停產通知的后溝煤礦之所以能夠對上至國家下到縣煤管局的停產通知置若罔聞,“頂風作案”,按照中陽人的說法,原因在于縣里主要領導在里面有股份。他們能夠掰著手指頭告訴你某某領導在城里有幾棟房子,哪些煤礦是某某領導開的,哪些廠子又給領導送了暗股。當然這些都是沒有真憑實據的傳言,但在類似中陽這樣的小縣城辦廠開礦,沒有關系和靠山,恐怕也是很難生存的,這靠山,又依靠的是經濟利益的紐帶。

  然而,僅僅依靠一個腐敗的帽子,恐怕很難解釋為什么上令下不止,為什么主觀努力和客觀效果之間存在那么嚴重的背離。顯然,國家關停小煤礦的決心是異乎尋常的,今年4月21日,國務院剛剛頒布施行了《關于特大安全事故行政責任追究的規(guī)定》,這個24條的規(guī)定明確提出,出現重大安全事故,不但要依法追究直接責任人的責任,而且要追究領導干部的行政責任,情節(jié)嚴重、構成犯罪的,還要依法追究刑事責任——陜西省委書記程安東就因為特大煤礦事故而被通報給予行政處分——再愛財如命或者再官僚的官員也不會面對嚴厲的懲罰而無動于衷。

  “有些地方政府受地方保護主義影響,對關閉小煤礦態(tài)度不積極,措施不落實!眹颐旱V安全監(jiān)察局新聞發(fā)言人黃毅指責道,“特別是由于壓產導致煤炭市場好轉,個別地區(qū)出現煤炭供應緊張,煤價恢復性上漲后,一些小煤礦受利益驅使擅自偷偷生產!痹谏轿,80%的縣財政收入主要依靠煤炭開采和煉焦,呂梁、大同等地的一些縣區(qū)鄉(xiāng),煤炭的收入占到了地方政府財政收入的70%—75%。100年前還是全國最富的山西,100年后的今天已經淪落為全國人均收入倒數第一的省份,你很難想象它會比青海、西藏更窮。呂梁山區(qū)更是全國18個集中連片的重點貧困地區(qū)之一,它管轄有3市10縣,10個縣全部都是國家級或省級貧困縣。

  “對一個財政收入只有6000萬左右的貧困縣來說,關停小煤窯意味著它幾乎一無所有了。”礦業(yè)學院畢業(yè)的張滿懷,曾經在呂梁一家年產30萬噸的中型煤礦當過3年生產礦長,與當地很多官員成了朋友,今年9月他從太原回到呂梁,一些煤礦已經被要求停產!坝袀縣負責煤礦生產的負責人問我,什么時候能恢復生產啦,不生產財政收入沒有了,縣里都扛不住了,他每月800塊錢工資也保證不了!边@次呂梁之行給張滿懷的直覺是,肯定會有人要頂風生產了。

  “我在呂梁的3年連年大旱,今年又是大旱之年,很多地方顆粒無收!弊鳛檗r民的孩子,張滿懷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在中陽,還有很多地方的農民依舊是食不裹腹,煤窯成了他們最后的生機!懊旱V停產關閉都好幾個月了,老百姓眼巴巴看著呢。領導一句話,多少人餓斷腸?你這么一喊,老百姓只發(fā)抖。再停幾個月,讓他們喝西北風啊。他們的出路呢?”

  外來礦工們的日子也不好過,在中陽后溝,礦井緊閉,帶著骨灰回家的家屬們一再勸告活下來的礦工老鄉(xiāng)也趕緊回家,但礦工們仍然呆在礦上。由于政府凍結了礦主的所有錢款,他們有兩個月的工資沒有發(fā)放,僅河南民工就有16萬多元!拔也辉敢庠俑闪,”看上去20歲都不到的河南礦工張生說,“但我們沒有錢回家,連吃的都沒有!睘榱斯(jié)省體力,張生學著別人一天兩碗面條,大部分的時間都躺在光板床上,穿著厚厚的衣服裹進被子。

  很不幸,褚青莊、張毛營和張生所在的河南南召縣也是國家級貧困縣。褚青莊的妹妹在武漢上學,他和父親不得不出外打工,出了這么大的事,家人還不知道他父親流浪到了哪里。張毛營的哥哥告訴記者,張走的時候家里只剩下7塊錢,正好哥哥從城里賣花生回來有97塊錢,給了他80元做路費。

  這些常年在地底下工作的人們,總是一口一個“我們受苦人”。但他們并不認為在地底下1米高的坑道里弓著身子挖煤是最受苦的事情。“這里比在家鄉(xiāng)要好上10倍,”張生說。他們在小煤窯每月能拿到1000元左右的收入,兩個人搭伙每天挖1米多,1米13車,1車500斤煤,每米老板付給45元工錢。

  記者問已經經歷過3次瓦斯爆炸的山西礦工老丁,以后還會不會再下井挖煤,老丁操著難懂的山西話笑著說:“還挖,我們受苦人不挖煤能干啥?連吃的都沒有!

  “那么多小煤窯上馬,是國家政策扶持的結果!

  據說,已有礦主準備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政府賠償停產帶來的經濟損失!耙粋六、七萬噸的小煤窯,投資也要幾百萬,”張滿懷向記者介紹,即使停產,抽風、電、排水也不能停,否則就算廢了,每個月至少又得二、三萬的維護費。“那么多小煤窯上馬,是國家政策扶持的結果。”32年前就進入煤炭行業(yè)、多年從事行業(yè)政策研究的李燕生說。80年代之前,煤炭非常緊缺,為了緩解能源瓶頸,國家采取了有水快流的政策,國家、集體、個人一起上煤礦,產量逐年大幅遞增。

  “當時山西是先從大同開始,煤炭廳還組織我們參觀學習,看村子怎么致富的,自己架個鍋就可以洗煤!睍r任山西陽泉礦務局辦公室主任的李燕生說,“那時候國家缺煤,要得就是煤。20年來全國每年十幾個點的GDP增長,山西煤業(yè)的支撐是做了巨大貢獻的!

  然而進入90年代中期之后,煤炭市場已經供大于求,煤價下跌,國有煤礦普遍陷入虧損和破產的窘境,員工失業(yè)嚴重。更多的問題也隨之被擺上了桌面。首先就是鄉(xiāng)鎮(zhèn)和個人小煤礦盡量減少甚至取消安全設備和工作規(guī)程,盡管開辦煤礦需要“四證”,但礦主通過賄賂,減少乃至取消安全成本,牟取暴利——辦一張采礦許可證大概需要七、八萬元。與國有大礦噸煤120元左右的成本相比,小煤窯30元左右的成本具有決定性的優(yōu)勢,當然也意味著毀滅性安全事故發(fā)生的可能性大大增加——由于很多國有煤礦破產,原有煤田被租賃、承包、轉包給個人,采礦許可證等也同時張冠李戴,后溝煤礦實際上就是這樣掛羊頭賣狗肉地無證生產了半年多。

  對蜂起的小煤礦,國有大礦愛恨交加。一方面,他們自己為了安置子弟,也在開辦各種礦辦小井,一些大礦甚至從小礦買煤倒賣。但另一方面,正如太原附近西山礦務局的一位主任所說:“小煤窯開了之后,大煤礦就不能開了!

  1996年夏,西山礦務局發(fā)生著名的“8·4”洪災。當天天降暴雨,與西山礦井相通的一座已經采空廢棄的小煤窯里積滿了廢水和雨水。按照規(guī)定,西山礦在自己坑道和小煤窯之間做了封閉——不做封閉還好,結果小煤窯里積聚起來的巨大水壓一下子把封閉打開,在井下作業(yè)的西山礦工遭遇滅頂之災,33人被淹死和活活憋死,西山礦務局直接經濟損失3.4億。

  “除了不定什么時候就發(fā)生的透水事故和瓦斯事故,更嚴重的是小煤礦的操作方式導致整個行業(yè)的秩序混亂!边@位主任說,“這還不僅是價格問題,它實際上在刺激大家都來掠奪式開采,正規(guī)的科技進步成了多此一舉,機械化的威力發(fā)揮不出來!迸c國有大礦要求至少85%的回采率不同,小煤窯粗放的開采方式只能把10%的煤挖出來,大量資源被浪費。

  在山西,由于過度的放炮開山和挖煤、煉焦,昔日的青山綠水藍天已經蕩然無存。距離中陽還有10公里的地方,焦化廠的濃煙遮云閉日,司機們抱怨,每到陰天,公路上能見度只有10米。肆意開礦導致水位下降,中陽縣最大的水庫已經干涸,礦工每次洗澡的水連腳脖子都蓋不上。晉祠里著名的難老泉現在流淌的是自來水;汾河前幾年也出現斷流,為了給市民辦實事,太原市把市區(qū)內的5公里圍起來放進自來水,每年換一次,現在只有站在河邊氣派的省委大樓上,才能欣賞煙波浩淼的美景。太原附近的尖草坪區(qū)是號稱集書法、繪畫、中醫(yī)等中國文化之大成的清人傅山的故鄉(xiāng),傅山曾畫出許多描繪家鄉(xiāng)山水的水墨畫,但豐富的煤資源毀滅了這一切,如今的尖草坪,到處是被劈開的禿山,10年前還處處可見流水蹤跡全無。

  1998年,國家召開關閉非法和布局不合理煤礦會議,開始了延續(xù)至今的關停小煤窯行動。為了安撫地方——盡管人均收入最低,但山西的財政支出在全國排第8位,國家將大同、陽泉、西山等重點大型礦務局下放山西省。然而,大部分地方縣鄉(xiāng)并沒有從中增加收入,地方與中央在權力與利益方面的對立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關停小煤礦是對的,該關的要馬上關,合格的該開也要馬上開!睆垵M懷說,“即使那些四證齊全的小煤礦需要關閉,但既然國家政策有失誤,國家應該賠償!蔽魃降V務局的那名干部也為小煤礦鳴不平:“20年來都是這樣的政策,那些四證齊全的小煤窯都是省一級政府批的,現在一刀切說停就停,別人幾百萬的投資怎么辦?既然你以前錯了,你需要為錯誤的政策付出代價。畢竟這不是行政命令決定一切的時代了。”

  一些礦主則說的更直接:“我的死活都顧不上了,怎么去管別人的死活!

  至少到目前為止,政府沒有任何給予賠償或補償的說法!斑@種制度因事因地因人而并使用并主要作為懲罰的工具,缺乏嚴肅性和不可侵犯性!薄督洕鐣w制比較》今年第5期的一篇文章寫道。

  這就形成了一個可怕的演變:20多年前,依靠行政手段保證著煤礦安全領導的權威性,然后對產量的刻意要求和大量開發(fā),使得安全規(guī)章制度退居到最次要的位置,現在哪怕安全管理機構制定出再完備的制度,也已經不被管理對象包括制定者發(fā)自內心地尊重和遵守,因為這種安全管理實質是“人治的法規(guī)”。

  還要不要煤炭部?

  人治的權威性,在經歷了市場經濟的導入后,已經被現實生活中多元化的利益取向所消解。2001年2月,國家安全監(jiān)察局掛牌成立,應該說這是走向法治軌道的一次努力。但記者在呂梁采訪中,一直沒有搞清楚這個部門的職責。由于一直負責煤炭行業(yè)規(guī)劃和安全管理的煤管局即將面臨機構改革被撤消,似乎安全問題將由安監(jiān)局和各地的辦事處獨家管理,但呂梁的安全監(jiān)察辦事處總共十幾號人,三輛車,整個呂梁地區(qū)光辦證的煤礦就有600多家,按照張滿懷的說法:“跑斷你的小腿腿都不行!

  根據國務院規(guī)定,已經在停產整頓期間的小煤礦,在今年年底前沒有通過驗收合格的,一律視為非法礦井。據介紹,山西省從10月10日開始復產驗收,到11月23日,44天僅完成922個煤礦的驗收,與全省預計3000余個的目標差距甚遠。一些原本關停的煤礦在難耐的等待中決定冒險!安擅菏切枰B續(xù)性作業(yè)的行業(yè),這樣關關停停最危險,因為瓦斯會大量聚集。”太原一位不愿公開身份的政協委員說,“尤其一些煤礦害怕檢查組突然到來,連大功率風機都不敢開,這就更可怕了!

  “更奇怪的是,安全監(jiān)察屬于國家直屬領導,與地方沒有人、財、物上的關系。如果你不決定別人的人事和財權,別人為什么要聽你的?讓它去管它管不了的事情,那不壞了?”一位國有煤礦的負責人問記者。他建議恢復煤炭部,“屢受挫折的煤炭行業(yè),多少年來變來變去,每次機構改革都涉及到煤炭部,這樣一個復雜而又高危險性的行業(yè),現在連司令部都沒有了,誰來制訂行業(yè)規(guī)劃,負責日常的安全管理?”

  這是自然而然的思維,在解構與結構交錯的混亂中,領導和警察總是能找到更迫切的存在理由。但同樣的問題又會出現,這樣一個至今還在召開全國煤炭生產訂貨會、計劃色彩濃烈的行業(yè),多年來已經留存著對領導權威的路徑依賴,這種機制必然還會繼續(xù)自我強化。幾乎可以預測到它可能采用的辦法:開會、下發(fā)文件、突擊檢查。但市場行為和社會化的大生產,已經用死亡的惡果做出了懲罰。開會、下發(fā)文件三令五申也好,突擊檢查、從重從嚴處罰也罷,沒有真正的用處,因為它們都不嚴肅。

  羅伯特·達爾在《現代政治分析》一書中寫道:“如果Y承認X控制Y的合法性,X就對Y有權威,或者,如果Y承認有義務服從于X,X對Y也有權威!痹谥袊,經常會面臨這樣的痛苦:一個外來的好的制度往往在它還沒有表現出優(yōu)越性的時候,就被強大的肌體免疫系統(tǒng)排斥乃至殺死了。而作為既得利益者的政府安全管理部門,缺乏改革管理方式推進法治的動力,仍然會希望通過這些不可預測的行動擴大行政權力——即使不是出于權力尋租的目的。

  對領導的服從是中國內生的,對制度的服從則是外來的,為了61個已經死去了的階級兄弟,我們必須用盡可能快的速度和盡可能少的代價,找到那么一個好的制度權威。對于一個社會來說,權威的缺失是比腐敗更嚴重的問題。主筆/高昱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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