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無數(shù)次提到：是你三伯供我上的大學(xué)。在英家的七個兄妹中，大的三個兄長分別負責(zé)三個小的弟妹上學(xué)，三伯對口支援對象就是排行老五的我爸爸。上世紀90年代初，當(dāng)我從長春來到北京闖蕩時，父親就鄭重其事地叮囑我：要孝敬你三伯，他身體不好，你多替我照顧他。
來到北京，我們這輩的英家新人剛剛起步。三伯家的英達哥哥正籌備情景喜劇《我愛我家》，四伯家的英壯哥哥也并肩作戰(zhàn)。他們都終日藏在香山腳下的招待所里策劃。撰寫劇本，很少能夠回家一趟。我正好比較清閑，于是，就成了三伯最好的小伙伴。
-輕易不說英文
我的三伯英若誠是英家兄妹六個里最出名的一個。從小就讀于洋人開辦的教會學(xué)校，大學(xué)念的清華大學(xué)西語系。英文水平可想而知。但三伯從來不在談話中“不經(jīng)意”地蹦出幾個英文單詞，即使是“OK”和“Yes”。
惟一的例外，是在一次純中國人的聚會上�？傆腥嗽谥v話中甩出幾個諸如“辦公室”、“房子”這類英文單詞，然后這些在國外呆過兩年的人自己又迅速翻譯一遍。三伯實在忍不住了就笑道：“諸位能不能別再自己給自己當(dāng)翻譯？嗯？OK?！”眾人大笑，表示同意。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在講中國話里夾雜英文單詞。
-不擺長輩架子
三伯和藹、平等地對待一切人，包括我這個小他三十余歲的侄子。三伯性格開朗、豁達，他的肝病其實很嚴重，幾次都處于生命危險的邊緣，但他卻始終勇敢地笑對。一次次在協(xié)和醫(yī)院搶救，當(dāng)時的情景非常嚇人，但他一旦清醒過來，就永遠是一張真誠的笑臉。
住院、出院對于三伯早已是家常便飯。因此，每次出院他都對護士、醫(yī)生笑笑：“不說再見了啊！”高干病房里的醫(yī)生、護士都喜歡這位樂觀老人，他的病情并不比其他患者輕，但他卻比所有的病患者投給醫(yī)務(wù)人員的笑容都多。
當(dāng)然，也有讓醫(yī)務(wù)人員著急的時候。有一次看望三伯，快要告辭時，催促我的電話打來了：“6點半，在新僑飯店東門�！�
“新僑吃飯去？”
“對呀，您不能去了吧？哈哈。”我氣他。
“去，怎么不能去？后天就該出院，我完全可以走動走動了�！�
我指指窗外的護士：“怎么逃過她們的監(jiān)視？”
三伯微微一笑：“有了，你去纏她們5分鐘，我化裝后溜走�！�
真不愧是演員，居然想出這個主意！一條圍巾半裹著他清癯的臉頰，一頂帽子實實地扣住了前額甚至眼睛。換了一件從來沒在醫(yī)院亮過相的外衣，在我掩護下他步履堅定地從護士眼皮子底下穿過。5分鐘過去，我回頭看看，三伯已經(jīng)消失在電梯口。
-吃文化去
別看三伯幾次屬于“垂危病人”，他的胃口卻一直很好。他喜歡吃肉，而且全然不在乎膽固醇的高低、多少。我和英達、梁歡都曾試圖以人造肉來替代，但三伯口刁得很，立即以洞察一切的口吻指出：“你們在合謀騙我，我要的就是肉的感覺，僅從營養(yǎng)需求上講，我每天的輸液就足夠了�！�
三伯對于北京的老字號飯莊情有獨鐘，他時常喜歡光顧那里，如鴻賓樓、功德林、全聚德、同和居等等。吃固然為主，但他更看重的是那里的文化和氛圍。每到一處，他都會滔滔不絕地給我講述這些老字號的來歷、特點、變遷過程。他講的時候，我眼里卻總是浮現(xiàn)出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上演的《茶館》和《天下第一樓》的場面。后來，每逢邀三伯外出吃飯，我都換成這樣的句子：“走，咱吃文化去！”
-游玩忘我
去年，三伯隨老干部度假團去廬山，主辦者要求至少有一名家屬陪伴。英達兄正在國外脫不開身，就派我替他照料。在廬山上游覽，三伯興致勃勃、不知疲倦。我勸他先休息休息，再去那“無限風(fēng)光”的“險峰”。老頭兒心里想去，但又擔(dān)心體力不支，便表示：算了吧，不上了。
我看出他不是真心想打退堂鼓，便提議乘滑竿上去。
當(dāng)他站在廬山之巔，快活得像個年輕人，與我們一大群
青年人說說笑笑，所有的人都為他的情緒所感染和鼓舞，他的生活態(tài)度使他能夠永遠保持著活力。
1997年冬天，四川舉辦藝術(shù)節(jié)，開幕式請三伯出席，也需要家屬陪同。那次，也是我陪他前往。三伯在來成都前出院沒有多久，身體還很虛弱。家在川北德陽的大姑，便特意從德陽趕到成都。兄妹相見一場，自然有說不完的話。沒想大姑該回家時，三伯提議送到德陽。
大家只好依從。大姑說若是你能來德陽，我本來可以不必跑到成都，以逸待勞只在家等你就成了。三伯說這也得看健康而定，既然身體還成，就索性再看看妹夫和外甥吧！兩輛軍車無所顧忌地沖上不斷維修改造的國道，三伯一路觀看風(fēng)景，一邊不斷勸誡司機別搞特殊化，應(yīng)遵守交通規(guī)則。
到了德陽，姑姑家中沒暖氣，室內(nèi)比室外還陰冷。我們怕三伯感冒，就簇擁著他坐在戶外的陽光下，三伯不斷地給在場的人講著笑話。姑夫和表哥都紛紛趕回家來，陪三伯去德陽的景點參觀，直到下午才高高興興返回成都。
-講究品位
三伯對于生活細節(jié)的講究，在我們年輕一代看來有時感到好笑。因為從小就受西方教育，再加上擔(dān)任文化部長期間對外交往較多，所以生活和觀念都比較西化。
比如，他非常重視儀表形象，即使在家里，也像出席什么盛大晚宴似的，永遠是衣冠整潔，西服領(lǐng)帶且頭發(fā)一絲不亂。
他生病時不喜歡朋友看望，原因就是那時他的樣子很憔悴、疲憊，他不想給他人留下這種樣子。有一次生病臥床不起，得知要來人，他掙扎著起來換上西服、打好領(lǐng)帶，正襟危坐在桌旁堅持。好不容易客人告辭，他立即躺倒在床上。
我們勸他不必太拘泥這些細節(jié)，但固執(zhí)的三伯認為：如果病得起不來就不要見人，見人就一定保持優(yōu)雅的狀態(tài)。
“三高音樂會”在北京是一次重大的文化活動，云集著京城的藝術(shù)名流們。陪三伯赴會前，他特意換上莊重的深色西服，鄭重地系上領(lǐng)結(jié)。我也不得不穿上西服、打起領(lǐng)帶。我對此有些不以為然，但三伯做這些時卻非常嚴肅。
對于國際名牌服裝，三伯自然了如指掌。他選擇服裝絕不馬虎，一點兒不肯湊合。名牌服裝打折的時候，我送他一套西服。他當(dāng)即穿在身上，感覺果然不同凡響。我們?nèi)⌒φf：“老頭兒真愛美！”
在我的父母沒有來京居住前，三伯家就是我的家。如果我有些日子沒有去看他，他一定會找到一個理由把我叫來：“英寧啊，我的電熱杯怎么壞了，你什么時候來給我修修吧。”
-冒險精神
以前，我曾“揭露”過三伯的一次冒險的經(jīng)歷，那是父親講給我們的。他說20世紀60年代初，三伯在信托商店(跟如今的舊貨市場差不多)看中了一臺老式摩托車，買回來后經(jīng)多方修理，居然還能跑起來。
事情壞在修車師傅最后扔下的一句話：“這車玩命跑，能超過50邁！”于是，三伯就當(dāng)真朝這個目標努力了。在人少空曠的地方開練，把油門踩到30邁時，車身已開始亂顫、左右搖擺，當(dāng)車速達到40邁時，更是上躥下跳，難以把握。遇到這種情況，一般人都會保持理智，不再冒險嘗試了�？晌业娜皇莿e人！緊要關(guān)頭方顯英雄本色。只見他身縮腿弓、輕舒猿臂，猛地加了一把油門……
剎那間，車的主體結(jié)構(gòu)基本解散，人也像子彈般地射了出去。肋骨折斷兩根，腦震蕩昏迷了三日。眾人焦慮萬分地守護著他，待他醒來后，竟然心里還沒有放下那檔子事兒，第一句話就向大家證實：“我摔出去的時候，速度絕對達到50邁了！”
來源：北京青年報 作者：英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