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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佬專家PETER

文.閆曉虹

  PETER(彼得)這個名字在外國人中間似乎很是多見,有點類似我們中國的張三李四。我這是要講的PETER其人是我在香港英文部一起共事時的澳大利亞專家。盡管他很年長,又有專家頭銜,但我還是愛沒大沒小地直呼其名。

  如果用普通洋佬的標準尺度來衡量他,他的身材遠不夠高大偉岸,一米七零左右的個頭,光光的頭頂上圍繞著一圈稀疏斑白的頭發(fā),面孔總是紅紅的,與其說這是健康的表現,不如說這是高血壓病的徵兆。他走路時總是風風火火,目不斜視,像在趕一個什么集市,安定下來的時候,不經意之間總透露出一種十足的紳士派頭。他的衣著永遠是乾乾凈凈齊齊整整的,就連T恤也要一絲不茍。

  我聽他說過,早年間在澳洲的時候,他是一位教師,來到香港以后也有很長時間一直以此為職業(yè),他還兼任過中學校長等職。事實上,我的確很難想象出他作師長時的那種嚴厲,因為他總是很樂天,幾乎沒有什么脾氣,而且,只要一有機會,他便要開玩笑。他說過,假若有一天沒有笑過,那么這一天似乎便要白過了。有些調皮的孩子管他叫青蛙先生,因為他的后一個名字Gardner的發(fā)音容易讓人聯想起青蛙的「嘎嘎」叫聲。他給我一邊學舌時一邊發(fā)笑,還故意惟妙惟肖地發(fā)出很重的鼻音。 無疑,他身上流淌著英國后裔的血液,骨子里還是趨向正統(tǒng)保守的一面。比如,他對麥當娜的種種反潮流行徑非常嗤之以鼻,帶著強烈的「傲慢與偏見」。每當有她的消息傳出,他只用一個詞來面對,那就是awfully(糟糕)。他常常獨自感嘆,我太老了,太遲鈍了,需要一個new head(新頭)。他轉過來對我說,what about Madonna(換一個麥當娜的頭怎么樣)?他這個大膽妄為的設想可把我們逗壞了。我問他,那么你比較中意的人是誰呢?他幾乎不假思索地認真地回答:英國女王伊麗莎白,因為她處世得體,有大家風范。

  已進入老齡的他一直是個single(單身),沒有婚姻狀態(tài),但據可靠人士透露說,他有一個和他相伴的老情人。我后來也注意到,在電話里經常有一個沙啞的、略帶點顫巍巍的蒼老女聲找Gardner先生,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那位紅顏知己。反正一接到這位老女人的電話,老Peter仿佛也一下子充了電,變得興奮起來,更加talkive(健談)。沒人不知道他這個黃昏戀始自何時,我想,他們大概正像晚霞的余暉那樣在相互映照著彼此孤寂灰暗的晚年生活吧。

  他曾經邀請我和同事到他的棲身之所。這套每尺吞沒他一多半薪水的住房,從任何角度上看都更像是一個微縮景觀,雖然臥室客廳廚房等設備一應俱全,但它們都比通常的規(guī)模要小許多倍,除了客廳的空間稍大些外,其余的地方都僅可旋身。但這畢竟是他的家,他說他已經很知足了。 對公司而言,他的確是一個難得的人才,因為他以前一直在中資的文化機構供職,很少有外國專家能像他這樣對中國的事物了如指掌,所以,除了語言文字的精確外,他還可以代為我們翻譯的稿件把把政策關。在香港這樣一個彈丸之地,已經很難再找到像他這樣一個任勞任怨,而工資待遇又偏低的外方雇員了。

  每天,我們的正式翻譯工作從中午一點半左右開始。久而久之,我已形成了一種條件反射,在中午時分,隨著一聲熟悉歡快的「Hel1o」聲,我就會看見一位手拎著大包的麥當勞外賣牛皮紙袋,笑容可掬的老紳士,鐘表一般準時無誤地出現在我們辦公室門口,天天如此。這一切都在預示著,我們英文部又一個戰(zhàn)斗的下午又快要開始了。

  在我的印象中,他的午餐永遠是一成不變的麥當勞、他從前一直打兩份工、當他匆匆忙忙地從另一個工作地點趕到這里時,是絕對沒有時間可以從從容容地吃上一頓西餐大宴的。他的胃消化了太多的麥當勞快餐,他對它的評價也同麥當娜一樣:awful1y。

  我在香港時領教到了什么叫做超負荷的工作,英文部只有四個人,除了老Peter和一個負責人外,只有我和G先生兩個是「扛長工」的。G先生是一個勤奮、樸實得有點木訥的香港雇員,我們兩人平均每天要翻譯四五條本社的新聞稿件,而且多是長稿。三十歲左右的G先生有時累得可以,不得不在工作間隙抓緊時間打幾個盹,我們經常可以聽到他沉睡時重重的頭碰桌子聲。

  Peter負責流水作業(yè)的最后一道,他將我們的手譯稿再正正規(guī)規(guī)地打印在電腦里,但這又不是一個簡單地敲稿過程,他要在我們原稿的基礎上修改潤色加工,使之更符合外國人的語言習慣。而在沒稿子提供給他的時候,他常要咕噥一聲:my poor eyes(我可憐的眼睛呵)!說完后就夸張地做痛苦狀,而當稿子一來,他就又像臨戰(zhàn)前的士兵接過武器時那樣,重新變得精神抖擻起來。

  他的晚餐是名副其實的dinner(正餐),不過這正餐的時間大大地推延了。我們六點鐘到食堂吃晚飯,他則一直餓著肚子在部門留守,不肯去和我們吃中餐食堂。七點一到,他又在空腹狀態(tài)下繼續(xù)工作,中間頂多再吃點零食果腹(他的電腦桌里備了餅乾等很多零食,他經常把它們拿出來與我和G共享)。在晚上收工打過卡以后,他同樣又像在中午上工時那樣精神矍鑠,他對我們抱以紳士般的微笑,然后麻利地整理行裝,然后風度翩翩地道別。

  有一天,他拿來一張照片問我:猜猜這個人是誰,我一怔,認不出來,相片上是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年輕人,意氣風發(fā),長著一頭茂盛的頭發(fā)。再仔細看一下,這不是P又是誰呢?多少年過去以后,他的眼睛還和從前一樣地明亮、清澈,不帶一絲雜質。他拿著照片端詳良久,喃喃地自語說:我的一頭beautiful hair(美麗的頭發(fā))都到哪里去了呢?

  到那時,他來香港已經整整有二十又七個年頭。我不熟悉廣東話,他也不熟悉普通話,所以我們只能用英語交談,但據當地的雇員說,他的廣東話十分了得。如果你不抬頭,聽他用嫻熟的粵語同人交談,你根本不會想到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鬼佬」。但可惜,我確是一個廣東話盲。和老Peter的朝夕相處使我有一個良好的英語語言環(huán)境,我的口語的確長進不少。同時他也嘗試著和我學點普通話常用語,但他發(fā)現這是世上最難學的語言之一,雖然他已通曉法語德語和一點點希臘語。比如,他永遠也分不清「獅」「石」「死」的正確發(fā)音,經常把它們攪為一團。 在年復一年繁重枯燥的工作中,他幾乎從不休假,按規(guī)定他是完全可以休假的,但他又惟恐長假會擾亂正常的工作程序。加之我們的稿件的確又離不開他的最后修正。他到過中國大陸,但那也只是蜻蜓點水般的短暫停留,他去過的地方很有限,只在山東周圍,但印象極佳,他說,那里的民風民俗很讓人玩味,他還特別地拜謁了他的偶像孔老夫子。他曾不無遺憾地說,我很想去北京,想吃吃正宗的北京烤鴨。

   在想家時,他會拿出一張色彩斑斕的澳大利亞地圖,并興致勃勃地指給我看各處景點,并告訴我他的家在何處,他竟能把它的位置精確到具體的經緯度。他用瘦骨峻峋的手指摩挲著地圖上那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黑點,久久不愿離開,他的思緒在此沉滯凝固了,他仿佛正在觸摸自己那些難以忘懷的往昔。興致好的時候,他也給我看他和家人合影的照片。他在澳洲擁有那么寬敞明亮的住房,別致新奇的游泳池,花木蔥籠的庭園……他的兩個姐姐都是富人,其中長姊還擁有龐大的農場山莊。他們姐弟之間親情長存但彼此在經濟上絕對獨立。在這個富有的姐姐臨死之前,她曾讓Peter任意拿取家里的幾件物品,其中當然有非常值錢的稀罕之物,但他只拿了一塊老式的手表作為紀念。他說,這好歹也算是個想念吧。

  我們中國人有一個很頑固的觀念是:葉落歸根。我曾經婉轉地問過他,為什么這么大年齡還在異國他鄉(xiāng)獨自飄零?但他并沒有正面回答我,只是說,他喜歡香港這個地方。這個小島給他一種生機勃勃的感覺,他每到一處都非常興奮。而在澳洲卻不會,他所在的家鄉(xiāng)地廣人稀,車行十幾里都很少見人煙,一到夜晚,商店都很早打烊了,整個城市都陷入一片昏暗。這是兩地的截然不同處。我想,他說的一定是肺腑之言,他似乎已將自己融入了這里的一切,并且在各方面都很適應。在某種程度上,這里變成了他的第二故鄉(xiāng)。

  Peter熱愛生活,他平時最愛說的一個詞是:enjoy(享受),并有一個不變的宗旨:奇「物」共欣賞。每當在報紙雜志及各種小冊子上看見美妙的畫面,他都拿過來,讓我與他一起enjoy一下,這似乎比只看美女還要養(yǎng)眼得多。他曾先后送過我?guī)缀袃r格不菲的高品質盒帶,其中有由著名國外少年樂團演唱的圣誕歌曲,A、B兩面各為快樂與和平和兩種風格,這些都是他的至愛。我生平還是頭一次這么完整地聽這些精選的圣誕歌,特別是那首《圣誕夜.平安夜》,那簡直是天籟之聲,我常常沉浸其中。再有便是莫扎特的弦樂奏嗚曲等。 有人說,人的年齡應以心理和生理兩種狀態(tài)來劃分,若以前者為標準,那他還是十分年輕,因為他的心的確太年輕了,與他交談,我并不覺得存有代溝,似乎也很少有文化方面的隔閡。

  一九九三年底,我外派期限將至,產期也臨近。我離別Peter時曾信誓旦旦地要給他買山楂晶,我覺得老peter的健康和這靈丹妙藥息息相關;貎鹊睾笪掖蟾贡惚阈袆硬槐,便讓老公跑遍了北京各處,可結果依然是大失所望。圣誕節(jié)來臨了,我給Peter寄去了一張賀卡,我在里面什么也沒有多說。我當時正處于料理嬰兒的忙亂中,沒有敘舊談天的心緒。

  然而,我這張有點漫不經心的賀卡卻令他大喜過望。他很快給我回了一張,其中還夾帶有一張非常精致的小賀卡,是天藍色的純潔底色,散發(fā)著一股淡雅的清香,粘附在賀卡上面的同種顏色的花束和絲帶是用手工悉心編成。他的信是用電腦工工整整地打好的,末尾是他那工工整整的熟悉的簽名:青蛙先生。他說,接到你的來信很意外也很高興。許多年以來,我已經很少有Christmas feeling(圣誕的感覺)了,一直是這樣,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給我的家人和朋友寄什么賀卡了,今年是個例外,我給你寄了一張,而且這也是今年惟一的一張。在留言上,他又開始了他慣常的幽默:你好嗎?我們大家現在最關心的就是你是否1oseweight(減肥),恢復到正常的slender(窈窕)體態(tài)上來了,不然,你怎么對得起你那些漂亮的衣服啊。

  然而,在我離開香港還不到一年的時間,我突然聽到了他的死訊--在晚班時,他因突發(fā)性腦溢血死在了辦公桌上,死前并沒有一點點徵兆。當他的頭無力地垂在電腦桌前時;人們還以為他是在休息。

  這以后的很多時日里,我一直都難以面對斯人已逝這個事實。但他確確實實是離開了我們,我們被永遠地分割在了陰與陽兩個世界。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天意吧,上帝看到他太累了,便有點于心不忍,于是批準給他了一個長長的假期。只是,在人聲俱寂的夜晚,望著寂寥的星空,我還依稀能聽見Peter那遙遠的來自天堂的笑聲。

摘自《海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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