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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藥命運備忘錄--一個新華社記者的采訪筆記

文/夏林

 

百年老店同仁堂

  在海拔5100米的珠穆朗瑪?shù)巧綘I地,我得悉:剛剛從珠峰之巔取下的雪樣中,發(fā)現(xiàn)了化學農(nóng)藥殘留和重金屬污染。

  我的內(nèi)心驚詫不已。因為我突然想起了一位生藥學家的擔憂,他在一個著名的藥材產(chǎn)地檢測出了含鉛的枸杞。

  是那頂桔紅色尼龍登山帳篷,使我領悟到國藥之憂:大氣環(huán)流已使工業(yè)污染成為「跨國境行動」;桑梓之地上的「坎坎伐檀」聲正響成四面楚歌;一只又一只的藥用野生動物走進國家頒布的《瀕危動物保護名單》……連這世界最高的冰峰都不再是凈土,今天的寰宇還有哪里是中草藥偏安一隅的綠洲?

  草藥,正經(jīng)歷著曠古未有的劫難。

綠色藥庫的疲憊

  珍貴落葉喬木杜仲,在世界上被稱為「植物界的孤兒」。50萬年前的冰川期,使杜仲家庭的其他種和屬相繼絕滅,僅在中國遺留下一種杜仲,為世界植物學家所珍重。

  杜仲雌雄異株,必須雌雄伴生,方能受精結實。早在西漢時期成書的中國第一部藥典《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就記載了杜仲,取名「思仙」,稱「久服此藥可長生成仙」。直到今天,杜仲樹皮的奇妙藥效仍使藥學家們迷惑不解:血壓高患者服了可以降壓;血壓低的人服后又能升壓,這一獨特的「雙向調(diào)節(jié)」功能,是任何現(xiàn)代化學降壓藥都無法企及的。杜仲樹葉在日本市場大受歡迎,日本人認為杜仲葉是天然植物飲料極品,其鈣、鉀的含量與相等重量的牛奶相比,要高出10倍以上。

  杜仲藥用價值的新發(fā)現(xiàn),使這味古老中藥身價倍增。1987年每公斤杜仲皮市價12元,近兩年竟達到70元。一株樹能扒下幾百元的樹皮,搶剝搶購杜仲之風立時刮遍全國產(chǎn)地。貴州遵義、四川巫縣、□西略陽,似風卷殘云一般,一片片茂密的杜仲林轉眼間蕩然無存,一份份告急電雪片般飛向林業(yè)部。

  1989年西方圣誕節(jié),大洋彼岸的巴西人砍伐10萬株松柏做圣誕樹,引起舉國上下對森林生態(tài)的嚴重關注;可中國人有誰知道,與此同時的一年之間,全國被毀掉的杜仲藥樹就達1000萬株!

  杜仲本是典型的多年生木本藥材,按入藥標準,樹齡達到15年以上才能采剝,而且,為保杜仲樹的性命,藥農(nóng)立下了隔年環(huán)剝的傳世規(guī)矩?涩F(xiàn)在,在東南一帶杜仲傳統(tǒng)產(chǎn)地,山民置農(nóng)活于不顧,漫山遍野尋找杜仲樹,連拇指粗的小樹也不放過。他們把到了采藥樹齡的大樹整棵伐倒,從頭到根統(tǒng)統(tǒng)剝光,不到采藥樹齡的幼樹皮薄難剝,就用木棍、石塊砸松硬剝,滿山都是「乒乒乓乓」的砸樹聲。

  走進北方藥都安國,或是廣東清平藥材市場,藥攤上大都是從幼樹上剝下來的杜仲嫩皮,成熟的「板皮」已成罕見之物。能躲過第四紀冰川的杜仲,卻逃不脫現(xiàn)代人的尖刀利斧。只因樹皮的藥用價值,竟遭此「滿門抄斬」的厄運!

  在北京忙碌的國家藥材普查辦公室,我見到過一張正在繪制中的甘草分布圖。和歷史圖表相比,可以一眼看出,杏黃色的甘草帶正由東向西,漸趨消失。

  何謂甘草?甘草是《本草綱目》草部中排位第一、「解72毒」的調(diào)和藥,是中藥配伍用量最大的草藥。北京同仁堂藥廠門廳陳設的四扇屏上,雕著「草藥四君子」,甘草位居人參之前。中醫(yī)界自古有「十方九草」之說,現(xiàn)代醫(yī)學又證明,甘草具有增強人體免疫力功能,對艾滋病患者亦有療效。

  然而,甘草正在告急。一批從新疆考察歸來的專家們警告:中國甘草蘊藏量已不足50年代的五分之一。照此下去,20世紀末甘草資源將出現(xiàn)枯竭。

  老祖宗已經(jīng)吃了幾千年甘草,何以突現(xiàn)SOS的紅色警號?中國藥材公司總經(jīng)理張洪魁在接受記者采訪時道出個中緣故:出口失控,是國內(nèi)資源急劇衰竭的主要原因。

  在北半球的同一緯度上,有一條延綿的甘草帶,恰好從沙漠與綠洲之間穿過。甘草既是著名的草藥,又是固沙的植物,根系相連,深扎入地下一米多深,鎖住滾滾黃沙。這條甘草帶橫貫中國北方,也經(jīng)過俄羅斯、伊朗、伊拉克、美國。兩伊因連年戰(zhàn)亂,早已停止出口,美俄政府鑒于甘草帶正位處自然生態(tài)平衡最脆弱地帶,制訂了嚴禁出口的保護政策。美國制藥、食品工業(yè)每年短缺萬噸甘草,不惜高價進口,這樣,國際上只剩下中國獨家經(jīng)營甘草出口貿(mào)易。這就是甘草價格在世界市場上每噸高達700美元的真實背景。

  早就有人看到了泄洪一樣出口甘草的巨大危險性。國家從1983年就限制出口,可是在多方插手、百家經(jīng)藥的狀態(tài)下,年年甘草外流都在萬噸上下,政令的籬笆被沖得七零八落。

  高價爭購誘發(fā)的一場挖草熱正在北部中國蔓延。從東三省,到□甘寧,再至內(nèi)蒙古,一路挖去,眼下已挖到了新疆,逼近邊境。席卷而去的挖甘草大軍,到處留下深達一米的密密沙坑,一片狼藉,滿目瘡痍。

  近年來因濫挖甘草引起沙化的牧場,在新疆、寧夏、內(nèi)蒙古,少說也有上千;萬畝。農(nóng)牧漁業(yè)部環(huán)?蒲斜O(jiān)測所生態(tài)室主任張壬午從寧夏歸來,談起考察途中塵暴遮天、水位下降的景象,搖頭嘆息說:「挖甘草換來的外匯,再想用來恢復當?shù)厣鷳B(tài),是絕不可能了!

  何止杜仲,何止甘草。

  秦巴黃連古今馳名,可是《秦地無閑草》電影攝制組的導演卻對我訴苦說,他為拍攝野生黃連,竟動員九名老藥農(nóng),在偌大秦嶺上跋山涉水整整七天,才在海拔1200米處找到孑然一株。

  「一葉知秋」,這是他對此事的評語。

  還有「蟲草大戰(zhàn)」,「黃柏大戰(zhàn)」,「蜂王漿大戰(zhàn)」……每一場戰(zhàn)爭的硝煙后面,都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古老中藥妙效奇功的新發(fā)現(xiàn),陡然刺激了市場的胃口。

  全球經(jīng)濟一體化了。昔日封閉的自給自足的田園情調(diào),被洶涌而來的商品經(jīng)濟的洪流滌蕩一空,山野的花花草草,不再僅僅是治病療傷之物。它是外貿(mào)單位完成創(chuàng)匯承包指標的「拳頭出口產(chǎn)品」,是窮鄉(xiāng)僻壤一夜脫貧致富的「產(chǎn)地資源優(yōu)勢」。

  中草藥植物面臨嚴重的生存危機!拯救有限的中草藥資源已刻不容緩。

西雙版納的困惑

  西雙版納綠色的首府,允景洪。

  漫步棕櫚樹倩影婆娑的傣鄉(xiāng)街頭,我留意過這樣一張藥材收購站的招貼,上面赫然入目的是:「虎骨、象皮、熊膽、犀角、麝香、龜板、甲片、猴骨、馬鹿鞭……」

  這不分明是一張國家瀕危珍稀動物的保護名單嗎?

  掏出記者證,我有幸被允許參觀了州醫(yī)藥公司的中藥材收購倉庫。這是我所陌生的另一個西雙版納,它不是珍奇動物的王國,而是野外生靈的冥府--滿目全是堆積如山的動物尸骨。

  那天的見聞說來讓人難以置信:數(shù)以噸計的甲片,碼放成高高的袋垛。算起來,這是數(shù)以萬計命殞黃泉的穿山甲被活剝的鎧甲。而在廣州的清平市場上,對這種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每發(fā)現(xiàn)一只都要當場沒收,送到華南瀕危動物救護站去!

  據(jù)了解,這個倉庫里收購價最貴的是虎骨,這兩年每公斤進價已經(jīng)是3500元了。

  早在孫思邈的《千金方》里,就記載了虎骨酒的配方。還有「虎骨木瓜丸」,「透骨鎮(zhèn)風丹」,使用虎肉、虎筋、虎腎、虎鞭、虎膽、虎膏、虎牙、虎睛……窮其所有,統(tǒng)統(tǒng)入藥。北京同仁堂的「虎骨藥酒」,內(nèi)放紅花、砂仁、鹿茸等70余味名貴藥材,浸泡一年方成,據(jù)說療效如神。

  然而,老虎卻越來越少了。

  據(jù)中國動物保護學會統(tǒng)計,全國野生老虎尚存五六十只,比國寶大熊貓的數(shù)量還要少。

  說到野生動物藥材的命運,不能不提及因香氣四射而得名的「褐色黃金」--麝香。

  在香港市場上已價追黃金的麝香,正是頭佩鷹鑰徽記的海關稽私官員格外留意的重要走私貨。目前這種珍稀藥材,在大陸海關查私物品中已排在第三位,僅次于黃金和文物。

  中國的麝香是怎么流失到境外的?誰也難以說清。為了這種香氣濃烈?guī)捉鼝撼舻穆箍苿游锵倌,國門衛(wèi)士已同香港黑社會走私集團進行了10余年曠日持久的較量。一次又一次,他們從盛滿鮮荔枝的筐底,從原封未啟的茅臺酒瓷瓶里,從蠟封的千層紙包里,甚至從涂著香水的紅男綠女的內(nèi)衣身體里,截獲下這種深褐色的還帶著血跡的毛囊。

  但九龍海關畢竟是一個年出入境流量達2700萬人的口岸,就算羅湖橋滴水不漏,還有那貨運

  口岸文錦渡海關日夜魚貫駛向香港的集裝箱車隊,還有那朝朝千帆競發(fā)的南海海面,還有那綿亙千里、山口眾多的喜馬拉雅山脈。在中尼邊境,5位康巴藏民一次就私渡麝香1157個!

  「褐色黃金」就是這樣源源不斷地流失。據(jù)世界保護瀕危物種組織亞洲監(jiān)督機構通報中國,1987年1至5月份,走私到日本的麝香多達41萬兩。

  這個通報在國內(nèi)有關部門引起的震動非同小可,因為走私到日本的麝香數(shù)量,竟遠高于國家藥材部門同時期從傳統(tǒng)麝香產(chǎn)地川、藏、青上調(diào)的收購量。

  更令人不安的是,1兩麝香至少要獵殺10只野麝,141萬兩,就意味著有14萬只珍貴的野麝命喪黃泉!

  這還不是全部。據(jù)查,從1978年至1986年走私到日本的麝香達到44萬兩。日本是無麝國,近年來崛起的漢藥業(yè)所需大量麝香,完全靠從中國大陸經(jīng)香港走私輸入。中國目前從日本高價進口的「救心丹」,正是以麝香為主要原料。在國際藥品市場上,日本僅此一種藥每年就創(chuàng)匯8000萬美元,超過中國年出口近千種丸散膏丹的全部換匯額。

  國家曾動用價格杠桿試圖改善這一被動局面,但某鄰國又以接近黃金的價格加緊收購儲備,導致國內(nèi)麝香黑市價格總是淹過國家收購價。l公斤麝香的國家收購價上調(diào)到1萬元,黑市價格隨之上浮到6萬元,調(diào)價沒能保護麝香資源,反而是雪上加霜。一場麝族的劫難便隨之而來。

  在西藏高原的貢布江達,我目睹巡獵歸來的藏族獵手,洋洋自得地把一具血淋淋麝尸拋在馬下。當?shù)夭刈灏痒晁追Q為「獐」,這位獵手炫耀他的槍法之精,向記者指點道:雄獐發(fā)現(xiàn)追捕者的加害之意,便會自己咬破肚臍上的香囊,所以獵獐講究的就是「一槍見血」。

  省藥材公司汪經(jīng)理告訴我:「槍打還算好的呢,頂多一槍一個。四川人下地套,滿山溝里鋪成天羅地網(wǎng),獐子無論大小公母,無一幸免。早先是麻繩子套,兩三個月下雨也就朽爛了。這會兒用的全是編魚網(wǎng)的尼龍繩,支上兩年還張著,早晚套上為止。獐子最膽小,一上套就拼命掙。越掙越緊,當場勒死。不光獐子,凡是長蹄的野物都沒跑,這三四年,在茂汶、寶興、南坪幾個縣,獐子套連大熊貓都套死了,少說有十幾只。」

  越少越貴,越貴越捕,越捕越少,這態(tài)勢已成在藥用野生動物脖頸上越勒越緊的繩索。

  這就不能不喚起人深深的憂慮。這不單單是對野外生靈的憐憫,也是對國藥命運的擔憂。

  中藥是民族文化之花,遙想先祖,能在嚴酷的生存競爭中制服虎豹熊羆,進而還發(fā)現(xiàn)了虎骨退風濕,熊膽能明目,犀角可涼血,可謂文明的一大進步。

  但歷史走到今天,只因藥用功效的被發(fā)現(xiàn),竟使野外生靈蒙受一場種族滅絕的空前災難,回思這世態(tài)變遷,豈不令人慨嘆!

雪崩效應

  如果把全國各省的特產(chǎn)藥材列在一起,我們便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象:這恰好組成了一張完整的常用中藥表。

  于是有了這句國人皆知的俗語:「一方吃全國」。

  但是,如果缺了一味呢?如果這味藥又是無可替代的關鍵性藥材呢?

  素聞「北有同仁堂,南有慶余堂」,我曾采訪過地處杭州的慶余堂藥府。矗立在眼前的,是一座從晚清時期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的民族式古建筑。跨進青磚角疊的古樸門樓,走過鶴頸甬道,迎面是「七閩奇珍古稱天寶、三山異草原賴地靈」的木刻對聯(lián),是錫罐、瓷罐井然有序的百眼藥櫥,一派大雅之堂的氣概。

  然而,就在金漆紅木的柜臺邊,我卻聽到老藥工沉重的嘆息:「百眼櫥」里藥難全了。這家江南最負盛名的百年老店,已有兩年沒有進過一兩麝香。

  慶余堂盛放麝香的景泰藍瓷罐空了。這座藥府里素有「中成藥三寶」之譽的紫雪散、安宮牛黃丸、局方至寶丹,也隨之從柜臺上消失。

  曾有位8旬老翁策杖而來:「避瘟丹別處沒有我相信,你胡慶余堂沒有我不信!惯@劑斷檔的中成藥,是慶余堂代代相傳的看家藥。1874年,胡慶余堂創(chuàng)辦之時,正是太平天國剛剛失敗的年代,尸橫遍野,瘟疫流行!讣t頂商人」胡雪巖匯邀江浙名醫(yī),篩選歷代藥方,以一副藥效神奇的胡氏秘制避瘟丹廣施天下3年,創(chuàng)下慶余堂江南藥府的聲名,F(xiàn)在,這副流傳了120余年的名藥,全方74味缺1味:麝香,只好停產(chǎn)作罷。

  這就是嚴峻的現(xiàn)實:每一種藥用動物進入瀕臨絕滅物種名單,都帶走了不止一箋浸透著先人心血的秘方驗方。

  我在國家中草藥資源普查辦公室獲悉,最近一次普查中,全國再沒有找到一只以高鼻梁為特徵的塞加羚羊。過度捕獵,已迫使最后一群幸存的羚羊逃越中蘇邊境,絕塵而去。

  藥材專家痛心地指出:這種棲存在新疆寒冷地帶的動物所生雙角,就是人們都熟悉的「羚羊感冒片」的地道料。塞加羚羊的絕跡,總共會影響到120種中成藥的療效。而如果「百藥之王」麝香一旦消失,那就是中藥業(yè)的一場災難。因為它將帶來270種傳統(tǒng)急救中成藥停產(chǎn),從而引起整個中成藥精華部分的「雪崩」!

  過去象牙、犀角以至虎骨,我們還可以依賴進口,但在大象、犀牛、老虎已成世界性禁獵動物的今天,此路不通了!

  事實上,中國已參加了世界瀕危物種進出口國際貿(mào)易公約組織,這就意味著從此要承擔拒進珍稀動物產(chǎn)品的義務。歷史上傳統(tǒng)的進藥口岸香港,也已正式宣布,不再進口犀角等動物藥材,進口之門已經(jīng)砰然關閉。

  我忘不了結束在慶余堂采訪時那一幕,64歲的老藥工葉本珊說:「我?guī)憧纯春竺娴馁F重藥材庫吧,別的藥廠可沒有這樣的存貨了!褂谑,我跟著他七拐八繞,來到那神秘的所在,一道道鐵門上著雙鎖,須保管員兩人同時在場才能打開;存放藥材的電冰箱甚至鎖在囚籠一樣的鐵柵里,簡直不亞于任何一家戒備森嚴的銀行的金柜。

  「不得不這樣,黃金有價藥無價,現(xiàn)在可應了這句老話啦。」他嘮叨著,一一取出藥府珍藏:

  兩對半透明的羚羊角;

  三兩塊截面像蜂窩似的犀角;

  一小把黑色鵝卵石樣的猴棗……

  「這是緬甸犀角,一只角要價40萬塊。廣角是非洲犀牛角,劈開的紋路不一樣,歷史上從廣州進口,所以叫廣角,1公斤5萬塊錢也打不住了。外國人現(xiàn)在時興保護野生動物,以后也沒啦。我16歲進店學徒,鑒別真假藥材,練的是眼觀手摸嘴嘗鼻聞的真功夫,這手絕活兒怕派不上用場了。」

  蒼茫暮色里,回首杭州舊城區(qū)這座藥府的晚清建筑,我心頭涌起莫名的惆悵。胡慶余堂,或許正是傳統(tǒng)中藥時運多舛的象徵。這先人用高超技藝構建的百年木樓,如果藥源日蹙,豈不徒有古傳秘方,惟余金字招牌?

  杏林昌盛,國脈所系。多年來,不乏有識之士看到中醫(yī)后繼無人的險境,喊出「搶救中醫(yī)」口號。可是,藥之不存,醫(yī)將焉附?

《本草經(jīng)》大森林的花名冊

  中草藥的資源危機,或許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復雜些。

  「別把抓藥難問題看簡單了!」在中國科學院香山植物園那棟白色的標本樓里,全國植物資源普查課題組的負責人從植物生態(tài)學的角度談及對中草藥的看法,「在我們單位,常有人跑遍北京城配不齊一張中藥方。這事也別怨藥鋪,我們自己是搞植物的,植物藥材本身就是大地植被的一部分。中國有3萬種高等植物,三分之一都入藥。我考察過的不少樹林,第二次再去就蕩然無存啦!你想想看,森林越砍越少,藥材還能越來越多?」

  這位植物學家提醒道:「人工植樹造不出原始森林。中草藥包容了形形色色的花草樹木、飛禽走獸,不是喜陰植物就是林棲動物,是大森林里食物鏈極為精巧微妙的生態(tài)全息系統(tǒng)。一旦原始棲存環(huán)境被毀,這種生物千百萬年進化所積累起來的復雜性,是不可能在人工林里復制的。」

  綠濤磅礴的大森林,是地球上品種最全的綠色藥庫,百分之八十的植物藥材和絕大部分動物藥材,都與林莽休戚與共。生藥學家估計,僅在雨林中就有1400種植物具有抗癌功能。

  與人類相處過數(shù)千年的大森林,卻在工業(yè)文明到來的短短百年里,惡夢般地以從未有過的速度消失了。

  中國林業(yè)科學家已經(jīng)預測,到15年后的2007年,大興安嶺將無林可采。這也就是說,東北虎即便不被獵殺殆盡,也再沒有了棲身之地。

  動物園里的幾只鐵籠和花園的玻璃暖房,也不是藥用動物逃避滅頂之災的「諾亞方舟」。

  我的采訪本上,記著一個有關老虎的悲慘故事。

  在滇南邊境的孟連縣,偷獵者的槍聲震破了原始雨林的寂靜,一只分娩不久的母虎悲嘯著倒下,虎仔被人生擒。兩年以后,這兩只幼虎長大了,卻在動物園的鐵柵里患了軟骨病,懷孕后都發(fā)生難產(chǎn),娩出的小虎先后夭折……

  國際瀕危物種保護委員會貓科動物專家組成員、著名動物學家譚邦杰對我說:山野的虎嘯聲消失后,光是近親繁殖、缺乏基因交換這一條,就會斷送籠中老虎的后代前程!

  家養(yǎng)家種今天還無法滿足人類對藥源的需求。人工馴化要假以時日。世間動物千百種,人類幾千年來馴養(yǎng)了幾種?中國目前常用藥材80%以上還無法人工栽培,主要依賴野生資源。

  不言而喻,要完整地保留組先遺下的中藥藥典,就要完整地保留中華大地上的自然植被。

  藥圣李時珍秉燭修本草之時,正是明朝萬歷年間。史料記載,其時中藥王國在籍人口僅為6200萬人。如今在中國人均森林面積已退居到世界第120位的同時,人口卻急劇膨脹為世界第一!

  眼下,中國人均耗用中藥材已達0-75公斤,這比建國初期翻了幾番。一個13億人口的國家,年耗藥材80萬噸,還出口全球120個國家,已成對大自然的過度索取。

  日益殘破的植被,終于承受不了人口的重壓了!

  一方面是與日俱增的社會耗藥量,另一方面是日益縮小的中藥材資源,歷史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把藥源問題如此嚴峻地展示在我們面前。

「絞膠藍」的震撼

  絞股藍,是一種看上去極普通的多年生藤本植物,性喜亞熱帶森林的腐殖土。

  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草藥的名字,是在神農(nóng)架林區(qū)采訪時。那天,林區(qū)黨委書記特意沏上一杯茶,然后頗神秘地瞧著我:「你先嘗嘗,這茶味道怎么樣?」

  呷了兩口,實在不敢恭維--苦溜溜的還帶點兒草腥味兒。我如實奉告后,老徐大笑:「這是絞股藍!日本人叫它『福音草』,常喝能降血脂,降膽固醇,降轉氨*,防止正常細胞癌化,更神的是,還能讓癌化的細胞正;,在國際市場上貴著呢!日本客商說了,有多少要多少。這種草,在神農(nóng)架土名五月五,山里有的是!

  話說到這兒,他搖頭嘆曰:「可惜了,這么多年這山溝里老百姓一直把它當獵草!

  回到北京,我才知道絞股藍藥用價值的發(fā)現(xiàn)在中國藥學界引起的轟動,F(xiàn)代生藥化學研究證明,絞股藍中含有50多種與人參結構完全相同的皂*,總含量甚至高于人參,以至引起生藥學家的驚呼!副庇虚L白參,南有絞股藍!菇(jīng)初步勘察,僅神農(nóng)架野生儲量就達300萬公斤。這當然值得興奮且引為自豪。

  然而,國家中醫(yī)研究院中草藥研究所的工作人員也透露,從中國絞股藍中分離出人參皂*成分的工作,是由一位日本學者在他的植物藥理實驗室里首次完成的。1979年,這位竹本常檢教授在廣島召開的日本首屆人參討論會上,才第一次向世界公布了這一藥理實驗結果。如果沒有他的發(fā)現(xiàn),這種「南方人參」至今還會繼續(xù)往豬食槽里傾倒。

  我們是神農(nóng)氏的后代,我們不可能要求先民們僅憑著口嘗眼觀手模鼻聞,就悟出這種不知名的野草,竟與外貌、滋味迥然不同的人參有異曲同工之妙。但神農(nóng)架畢竟是藥文化傳統(tǒng)最為悠久的鄂西古地。物華天寶竟作豬草,幾千年間無人知曉,這樣的事偏偏發(fā)生在中華醫(yī)藥發(fā)祥地,就不能不引起國人的深思。

  這意味著中華藥學的落伍嗎?在我循此作了進一步的采訪之后,絞股藍帶來的震撼更令人寢食不安!

  中國藥學會名譽會長、著名生藥學家婁之岑教授告訴我出訪日本帶回的訊息,憑借現(xiàn)代科技優(yōu)勢,日本醫(yī)藥界已有人傲然宣稱:「十年內(nèi)漢方藥全面超過中國,屆時,中藥的世界性研究中心將是日本,中藥也要更名為東洋漢方藥!

  何以中藥在日本被稱為「漢方藥」?歷史原因就是它源自中國。中醫(yī)藥學作為古代漢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自隋唐時代就開始從本土傳入日本。公元1478年,22歲的田代三喜乘商船來中國求索金元醫(yī)學,返日后成為日本「后世派」醫(yī)學的鼻祖;日本名醫(yī)*凈運在15世紀來中國學習張仲景學說,回國后主張尊崇《傷寒論》方藥,形成至今影響頗盛的「古方派」。這兩大學派左右日本生藥學界達數(shù)百年。

  如今,學生已經(jīng)在向老師發(fā)出挑戰(zhàn)了。東瀛列島上正在用最先進的智能計算機對孫思邈的《千金方》進行逐方釋讀,用薄層掃描儀對中國川廣云貴的傳統(tǒng)藥材進行逐個化驗。日本學者在對人參等多味重點藥材的生化藥理學、分子生物學和免疫學等多學科的研究上,已遙遙超出中國,居于世界領先地位。

  實際上,當代中國中醫(yī)藥界的諸多前沿科研課題,已經(jīng)是從日本學來的。大黃,高憎鑒真在1200年前東渡日本時帶去的一味珍藥。原藥實物至今還收藏在奈良東大寺正倉院。但在20世紀80年代,卻是日本學者最先從中分離出100多種化學成分,以至于中國醫(yī)學教育的首府北京醫(yī)科大學都要派出博士研究生東渡日本去學習……

  談及這個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中國植物學會植物化學專業(yè)委員會副主任何關福副研究員指出了憂慮的又一層面:鑒于當今世界的高技術裝置尚未完全掌握在中國人手里,缺乏對植物在分子水平上的精確了解,我們對祖國90%以上的植物的化學成分,還處于一無所知的「文盲」狀態(tài),這就無法變無用為有用,變單用為多用,變低用為高用,造成在開采了幾千年的傳統(tǒng)藥材瀕于枯竭的同時,千千萬萬種尚有潛在藥用價值的植物資源還處于「花開花落兩由之」的狀況。這不能不說是巨大的浪費。

  面對這樣大歷史跨度的話題,思考難免凝重。我還記得在江南藥府見到的那套鎮(zhèn)堂之寶--銘鑄道「胡慶余堂雪記」的銀缽金鏟。藥廠廠長韓楨中介紹說,百余年來,慶余堂按宋朝《太平惠民和劑局方》配制的紫雪散,祖?zhèn)饕坏拦ば颍亲詈笠湃氚足y缽內(nèi),用黃金鏟攪拌煎熬。原來還以為這是迷信,后經(jīng)現(xiàn)代科學化驗證實,貴金屬的微屑確實是有特殊功效的微量元素。比如,白銀含硝酸銀,弱蛋白銀,對人體粘膜有抗菌消炎作用:金箔則具鎮(zhèn)驚、安神功效。瞧瞧,在沒有經(jīng)科學驗證的情況下,對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絕不可輕率改動!

  最簡單的例子是中成藥劑型的變革。

  日本已經(jīng)在無菌車間里批量生產(chǎn)「速溶咖啡」式的漢方藥,而我們的湯藥和大蜜丸已不僅僅是跟不上現(xiàn)代生活節(jié)奏的問題。婁之岑教授舉例說,藥材中酯類生物鹼易水解,蛋白質(zhì)*怕加熱,煮時間長容易失去活性,所謂「一煎就失效」。而大蜜丸里的細菌一丸就有10萬個。這樣多的細菌從何而來?蜂蜜本身就是細菌培養(yǎng)基,貯存時間越長,培殖的細菌就越多。所以,不少搞中藥科研的人信服中藥的療效,但生病寧可吃水丸也不愿吞蜜丸。

  中藥畢竟是肇始于漁獵穴居,又在農(nóng)耕文明中滋養(yǎng)了千年的傳統(tǒng)藥。獸骨禽血,樹皮草根,水泡火煮,這樣直接利用大自然饋贈的形式,是人類童年生活方式的縮影。就連煎服草藥的容器,也離不開黏土燒制的「砂鍋」,這陶器本身正是遠古文化的標志性符號。用今人的眼光來觀照,中藥還有諸多方面保留著千百年前的原貌。

  面對世界,面向未來,我們不可能再毫無揚棄地回歸傳統(tǒng)。人類在近代的所有進步,都是兩種以上文化互相接觸的結果,歷史本身就是在區(qū)域性文明的交替演進中前進的。要實現(xiàn)對民族局部經(jīng)驗的超越,我們就不必再忌諱「中藥還是不是中藥」的禁律。

  這場文明的嬗變,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走出現(xiàn)代困境的一次飛躍。中國社會正處于一個關鍵性的轉型期,從農(nóng)業(yè)社會步入工業(yè)社會,在世界性文化大融合的背景下,我們的本土文化也必須接受時代的挑戰(zhàn)。

  這是一場真正的挑戰(zhàn)。

  沖上去,意味著母國文化的崛起。

  退下來,將成為中華藥史的缺憾。

  然而,西方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之火,鍛就的僅僅是國藥騰飛之翼嗎?

蜜蜂帶回的信息

  新疆盛產(chǎn)多種獨特的中藥材料,烏魯木齊市農(nóng)貿(mào)市場大量出售各種藥材。

  蜜蜂,被環(huán)境保護科學家看作是活的「污染指示器」。一只工蜂可以采集蜂巢周圍幾平方公里內(nèi)的花草果木。美國康奈爾大學生物學教授德.李斯克曾用化學分析的方法,發(fā)現(xiàn)在工廠企業(yè)附近采蜜的蜜蜂釀制的蜂蜜中,微量元素種類之多,幾乎占到門捷列夫化學元素周期表的一半。在中國,中成藥廠近年來有了一個公開的秘密:從收購的蜂蜜中開始檢驗出了殺蟲瞇。

  環(huán)境臟了,地球病了。最為可悲的是,連治病救人的中藥材也「病了」。

  中醫(yī)界如今流行一句話:「病明方準藥不靈!姑髑鍟r的秘方驗方治不好今人的病,原因駁雜,但無可否認這樣一點:許多藥材的有效成分減少,有害成分增多,全國30萬自產(chǎn)自銷的種藥專業(yè)戶,誰能弄清施用的各種化肥殺蟲劑是否符合國家規(guī)定?

  安徽的貢菊,噴灑了樂果;

  云南的三七,施用了敵百蟲;

  北方栽培的西洋參,在生長過程中雖然沒用過農(nóng)藥,經(jīng)北京理化測試中心測定,卻出現(xiàn)了從大自然的風霜雪雨中接納的666殘毒。

  棲存在西藏羌塘草原的麝鹿,一生要在野外覓食冬蟲夏草等數(shù)十種珍貴藥用花草,臍部生殖腺囊在發(fā)情期才會香氣馥郁。可是,如果麝鹿在天然環(huán)境里食取養(yǎng)料,也富集了污染,那對服藥的人類又意味著什么?

  日本國立極地研究所的渡邊興亞教授和藤井理行副教授指出,地球上這種令人不快的大氣污染始于公元1800年左右。他們采用的研究方法是分析極地不同年代的冰層。因為大氣中的氧化硫和二氧化碳物質(zhì)沉降后,完好地凝凍在冰雪里。經(jīng)對北極圈內(nèi)鑿取的一根長205米的冰柱進行大氣成分測定。1800年前后PH平均值為5.35,已明顯呈酸性。英國產(chǎn)業(yè)革命始于1760年,法國、比利時產(chǎn)業(yè)革命約在1830年。這也就是說,地球大氣污染的起始時間與歐洲產(chǎn)業(yè)革命的時間基本一致。

  工業(yè)進步,環(huán)境退步。與工業(yè)化之前相比,大氣中的二氧化碳濃度增加了27%,溫室氣體甲烷提高了100%,化學物質(zhì)氟氯烴嚴重改變了大氣層的成分構成,陽光中的有害光線無遮攔地穿射而來……

  「水為萬化之源,土為萬物之母!梗ā侗静菥V目》)中藥就是中藥,它不可能在真空密封的無菌反應罐里生長。如果說中藥是一株植根于自然的大樹,那么,在天不再藍、地不再綠、水不再清的今天,它賴以生存汲養(yǎng)的根基已現(xiàn)動搖。

  這是工業(yè)文明與農(nóng)耕文明的沖突。人們在呼喚蔚藍色的到來之際,是否對這歷史進程的另一方面失卻警覺:黃河哺育出的文化瑰寶正在悄悄地消失?

啟示錄:重返伊甸園

  1948年底,滹沱河畔,中共中央的幾位領導人用汾酒和紅燒魚款待莫斯科的代表米高揚。餐桌上,蘇聯(lián)貴賓對中國的吃文化表示贊賞,毛澤東笑道:「我相信,一個中藥,一個中國菜,這將是中國對世界的兩大貢獻。」

  據(jù)毛澤東身邊的保健醫(yī)生回憶,這位哲人生前不止一次重覆過這樣的話,看來他對此相當自信。

  地球上,不同民族都走過類似的道路--從大自然的花花草草中尋找最初的藥物。但在近百年來的現(xiàn)代醫(yī)學沖擊下,古羅馬、古埃及、古印度三大傳統(tǒng)醫(yī)學都默默地退出了歷史舞臺,只有中醫(yī)藥站穩(wěn)了腳。

  這就是我們的國藥,猶如冰川期后獨存于中國大陸的國樹銀杏,中藥的體內(nèi),蟄伏著堅韌的生命力。它以滲透著東方深奧哲學的獨特理論體系為指導,以華夏遼闊疆域上的土產(chǎn)資源為主體,是真正國色天香的民族瑰寶。

  我怎么會相信,這地球上碩果僅存的第四大傳統(tǒng)醫(yī)藥學,就注定逃不脫衰落的命運?

  事實上,歷史的鐘擺正在悄然擺回。

  在新華通訊社的編輯部里,我讀到了越來越多的有關外電報道:

  美國在重譯《本草綱目》;

  法國已成立中草藥研究會;

  日本正興建世界最大的中成藥廠;

  本來是現(xiàn)代藥學發(fā)源地的聯(lián)邦德國,現(xiàn)在又成了熱心于用高科技手段提取中藥的歐洲國家。一位瑞典的醫(yī)藥家敏悟到:「中國的草藥已成為西方醫(yī)藥研究人員的『金礦』!

  還有一個事實并非人人都知道:目前來中國研讀自然科學的外國留學生中,學習中醫(yī)藥的人數(shù)占居第一位。

  這一切絕非偶然。它不是一種流行時裝式的時尚,而是昭示著人類醫(yī)學發(fā)展的一次新的契機:隨化學工業(yè)的發(fā)展而誕生的西藥,只有短暫的百年史。國際新聞界新近統(tǒng)計了「本世紀10次藥物性災難」,都是由化學藥品的毒副作用引起的。在藥源性疾病帶來現(xiàn)代恐慌的背景下,「重返大自然」的口號已響徹發(fā)達國家的藥學界。

  中國是當今世界上使用天然藥物經(jīng)驗最豐富的國度。藍眼睛、綠眼睛、褐眼睛和黑眼睛的人,都看到了古老中藥的價值。它把人置身于大自然的溫暖懷抱,講求「人與草木同歸」,顯示出中國先民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深層領悟,恰與人類藥學發(fā)展的前景相吻合。追逐現(xiàn)代化節(jié)奏的西方開始□慕寧靜和諧的東方,改造自然的征服者轉而欣賞順從自然的天命觀,醫(yī)學界跨文化交流的需求顯然比其他領域更為急迫。「天人合一」乃生之佳境,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交匯點上,東西方殊途同歸。

摘自《三月風》2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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