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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聰先生七十歲暢談生活:我不敢看《傅雷家書》

2005年02月18日 10:23

  平安夜。我在上海與傅聰先生聚會。

  他上身穿著深藍色唐裝,質(zhì)地是絲綢的,古典味道極濃。他的頭發(fā)如同照片上一樣,梳理得一絲不茍。面部最突出的是兩道長壽眉,頗具神韻。傅聰老了。而在我們的印象中,他還是定格在《傅雷家書》中的那個需要父親循循誘導(dǎo)的孩子。

  頭一次目睹傅聰,是在兩天前的上海音樂學(xué)院的小音樂廳。他在臺上講課,并與一位戴眼鏡的學(xué)生坐在各自的鋼琴前。學(xué)生按著他的要求時斷時續(xù)地彈奏著肖邦的第四號敘事曲。燈光下,只見他活躍異常,不僅手臂揮灑得淋漓盡致,比指揮還指揮,而且他的兩腳不時地跺著臺面,猶似舞蹈,跺跳出一片激情。這使氣氛相當(dāng)活躍。這樣的講課對于傅聰而言,一定是很過癮的。他簡直不像講課,而像在游泳,他在姿態(tài)萬千地變換著不同泳姿,那份酣暢,那份自如,那份投入,完全達到了忘我境地。

  我當(dāng)時絕不相信他是位七十歲的老人!就像現(xiàn)在,我同樣驚異于他離開舞臺就座于餐桌前時,他的臉色怎么會如此滄桑和黯然,甚至還有幾分冷峻。細瞅他的皮膚像一張并未折疊好的紙張,并且濺上了斑漬。完全兩個人。音樂的傅聰與生活的傅聰。離開音樂,莫非他就像魚離開了水,跳到了岸上失去生動和鮮活?

  幾乎所有與傅聰初次見面的中國人都要提到那部《傅雷家書》。他說:“人家好像老是問我家書的事情,好像我還是小孩子似的。不過,我自己感覺我還是像個小孩子似的!

  對于中國讀者來說,《傅雷家書》的意義已經(jīng)遠非“家書”而是影響了中國幾代知識分子的一本書。但是,傅聰說,“家書”其實我從來都不看,我不敢看,每一次要看都太激動,整天就沒辦法工作了,太動感情了,不敢看。我覺得“家書”的意義最簡單來說,就是我父親追求的是一種精神價值,就是這個東西,人活著就是為了一個精神的東西。這個精神價值包含了很多東西,東方的西方的,是一個很博大的精神價值,可是絕對不是物欲橫流的世界。有時候我對這個世界感到很悲觀,我父親其實也是,你們看“家書”可以看出這點來。可是,只要我還活一天,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還是干下去,堅持我的這種理想,堅持我的追求,堅持我的精神價值。

  這部“家書”似乎是一把引領(lǐng)我們走進傅聰世界的鑰匙。一位年輕鋼琴家在國外見到他時也提到過這部書,并且說很感動。但是,他認為這位鋼琴家肯定沒被感動過。因為,“家書”的基本精神就是藝術(shù)的獻身精神而不是功利,所以,他認為一切緣于功利的人是不可能真正去讀“家書”并且讀懂“家書”的。

  傅聰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凌霄,是爺爺給取的名,因為屬龍嘛。小兒子名叫凌云,他自己取的,他說這名字挺俗的,但沒有辦法。凌霄之下不就是云了嘛!我說,你父親心存高遠,希望你成功也希望你兒子成功,他非常敏感地回敬一句:“不是成功,是希望有成就,成功與成就是不一樣的。”

  他說:我與父親雖然是兩代人,都是追求理想的人,同一種文化,同一種教育?晌覂鹤由谟澜缤耆灰粯恿。他管我叫“怪東西”。有一次我彈琴正彈得來勁兒,無意間發(fā)現(xiàn)他站在那里竊笑,他感覺非常奇怪。他不能理解我練琴練得這么苦,為什么還天天堅持練。

  傅聰始終戴著一副黑手套,只有半截指頭露出。這是因為練琴把手練壞了。他兩年前回國時,他的手上纏著繃帶,現(xiàn)在,他無論彈琴時還是吃飯時,都是戴著這樣一副手套。黑色的手套格外醒目。與他見面握手時,感受到這個手套的隔離感。我注意到他在吃飯時,戴手套的手夾菜很費力,一塊蝦段沒夾住掉在桌面上,他就橫過筷子頑強去夾。夾了三次,到底夾起來了。

  談到他的生活現(xiàn)狀時,他不無感慨地說,一位叫馬育弟的老朋友在長途電話里對他說:“哎呀!傅聰!你是不是也可以過一些正常人的生活了!”但是,當(dāng)他聽到我的音樂會后說:“聽了音樂會,你不能,還得繼續(xù),不能過正常人的日子,你有責(zé)任還得干下去!”

  傅聰聽了老朋友的話很感動,他說:“就是說我命里注定還得辛勞。唉,不過我的手老出毛病。恐怕只有等我的手真的壞到不能彈的時候,才會停,才會有時間到處看看,到那時,恐怕我都走不動了!我父親說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是一種精神!睙o疑,他是音樂的苦行僧。

  想起傅聰說過:“現(xiàn)在不光是演奏家缺少精神境界,聽眾也越來越缺少精神境界,整個商業(yè)化到這種程度——唱片公司要銷售唱片,已經(jīng)不是以演奏藝術(shù)本身為準,而是先考慮人的美貌,封面上印什么半裸體照片,非?植溃∷院軗(dān)憂……”傅聰擔(dān)憂的東西很多,他活到七十了,還是這般憂國憂民憂藝術(shù)。他的內(nèi)心永遠是個孩子!那么正直著純粹著,為了音樂和惟有音樂!

  (稿件來源:《人民日報》,作者:劉元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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